灰暗的天饶孤儿院。
灰色,只有灰色,除此之外没有其它色彩的无情又刻板的世界,从孩子们的料子粗劣的旧布衣到大人们无生气的铁面,从潮湿阴冷的爬上了些许青苔的石板床到院长嬷嬷眼睛里倒映的不近人情的阴冷色泽。
匆忙施舍的好心人不曾关注过资金的去路,孤儿院没有像那些富裕出好心的人们期望的那样成为不幸的孩子们避风的港湾。
不幸的孩子们的眼睛在无数次失望后只燃烧着最低的生存欲望。
孤儿院施行全封闭式的军事化管理,院长嬷嬷对外宣称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而必要的教育。唯有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知道这是谎言,院长嬷嬷是某个武装反抗组织的成员,建立孤儿院收容孤儿只是为了骗取资金以及补充新血。
绝不承认!
绝不承认帝制!
自由、民主、科学的新世纪不需要皇帝!
各地反抗组织借着第二次魔灾的机会死灰复燃再度打出旗号,这是艰难地撑过第二次魔灾,于废墟中舔舐着伤口的天朝所面临的众多的困局之一。
而这与孩子们究竟有何关系呢?
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与他们的童年没有幸福可言。
妈妈的摇篮曲,父亲的宽厚的背,拂去额发的温柔的手,举起自己的强有力的臂膀······
他们没有这些,作为唯一依靠的孤儿院本该给予他们相似的东西,却不曾给予。被第二次魔灾夺去一切、因受怜悯而得到的施舍也被人偷走的不幸的孩子们所得到的是一无所有、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们在尚且不理解未来是什么的时候就被决定了未来,最后一丝幸福的可能性都被夺走。
被自私的大人!
一个发霉的屋檐,一张湿冷的石床,还有周遭一群和自己一样的忘记了父母模样的‘编号者’,彻底的军事化管理,将人做成机器的洗脑教育······
曹鸿到现在也记得,院长嬷嬷总是这样说:
历史是曲折的,正义一定会在最后胜利······目的决定正义、目的可以证明手段的合法性、为了良好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被允许的好的······我们乃正义,正确,正直······为了更大的正义,我们需要牺牲小部分人、为了更大的良善,手上沾染罪孽是没办法的事情、为了那些已经迷失了的人,我们必须必须觉醒,以暴制暴,暴力才是革命的唯一有效的途径······
······
为了未来!
大人们打着这个旗号大干特干起来,心头的顾虑就被抹去了,只一味的坚信自己是正义、正确且正直的。
天饶孤儿院正是革命军试点的地方之一。
自诩为绝对正确的院长嬷嬷向孩子们高度强调服从命令而不许疑问。当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孩子怎么赢得过大人呢?那些犯错的、不听话的坏孩子被告知他们需要接受矫正治疗。
神经阻滞剂、电击以及催眠。
无论怎样让人头痛的坏蛋一旦送入“咨询室”就会转变成让人安心的好孩子。
至少,表面上如此。
在曹鸿的印象里,孤儿院从来都没有欢声笑语,它被死一般的沉寂支配了,人们却只是麻木不仁的机械般的生活着,每日每日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每日每日重复那做了不知多少遍的流程,在连哀叹与怨气都消弭了的长久岁月里化作这死水般的支配体系中一枚微不足道的齿轮,消耗着仅此一次的独一无二的有限而宝贵的生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糟透了!
从被孤儿院收容的第一天起,曹鸿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必须逃出去,因为这里的人都疯了,他们扭曲到发疯了,他们所有人都是疯子!!!
大人们毫不犹豫地执行上方荒唐的命令,对世界在法律和伦理方面都犯了罪却置若罔闻。而被他们咒诅了的无辜且无能的孩子们又何德何能免于污染?大都已经被逼疯了,没被逼疯也成了傻子。
像这样的魔窟?鬼才会留在这!
简直蠢极了!
曹鸿进孤儿院之前就在市井间流浪了半年多,看的、见的、经历的多了,自然不同于未被书写的白纸般的幼儿,早已经粘上墨点的纸了。
革命?正义?未来?七八岁的他可不吃这一套,只吃饭!
他根本就不认同这些满嘴谎话的大人。你们厉害啊!解放全人类的希望啊!你们这么厉害,咋不去前线打魔物,就知道在后方煽风点火搞破坏,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前线只是一次大胜还未稳定,现在扯国军后腿扯得欢输了让魔物打进来谁活得下去?这帮子自诩先进分子、人类精英的家伙平时焉坏焉坏的,就不懂这连街边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小曹鸿实在是咋想咋不明白。
而且,因为资金困难所以要去‘劫富济贫’?
这个逻辑,他也不明白,人家富是自己挣的,你穷是你自己笨,凭什么人家就要为你负责?且不说人家招没招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破了别人家业。
似这般行径和土匪有啥区别!
曹鸿那时看着小,但亏了他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做英雄的老爹,对是非对错有自己的见地,见不得这些脏事,小孩子家家不懂掩饰自以为瞒过去了殊不知人家看得清楚,久而久之谁都知道这是个不合群的怪孩子。
我是特别的,我是清醒的,我是对的,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念头和优越感在他心里扎根,所以他拒绝了同伴,只因为觉得他们是愚蠢的。
因此同龄人很难向他伸出友好的手。
而被人疏远、排挤的现实进一步刺激了他。不知道的事物、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等,不断加强这一意识的他渐渐变成其他孩子理解不了的人。
然后,转变发生了。
对他的那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感到害怕、排斥的孩子们开始鄙夷和仇视他。
在同伴疏离的态度和惊惧的眼神中,年幼的他明白这样特别的自己注定是要一个人的,不管潜意识里甘不甘心。
他来孤儿院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想却堕入弱肉强食的丛林,只能以暴力来反抗暴力,以欺凌来回敬欺凌。只是,过往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教诲成为适应了生存法则的他的绊脚石。他无法对他人不正当的遭遇冷眼旁观,每当不得不旁观时就格外的痛苦,所以有机会就扶人一把。
英雄救美,而美人以身相许。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些经久不衰的佳话,却没有发生在他身上。被扶助的人连声谢谢都不说,如见洪水猛兽般地跑了,等再见时就跟事情没发生过似的。
在被视为精神病人的孩子那颗没有任何爱浸润的心里,仇恨和邪恶的种子在阴暗中缓缓孕育。
西元1998年夏天的某日,第一个逃脱的机会来了。
那个年长的长胡子男人带来了一个让他逃离这一切的契机。院长嬷嬷与他用纸笔隔着厚厚的帘子交流,而他负责传递纸条,现在记不清了只能模糊的想起那一天他们用鬼画符交流了好久。
负责传递纸条的杂役的工作一向是最累人的,身累心更累。
守在两人身边传纸条听起来简单做起来是真的累,事情过后他必须收好每一张纸条并烧掉,之后再把灰烬掺到陶土里做成陶瓷,最后还得将辛苦捏成的作品打碎扔掉。而且因为院长嬷嬷近乎神经质的要求每个瓷瓶都得捏出个样子来,能掺的灰烬量也严格受限,这种差事哪个人愿意干?更别提那段时间,院长嬷嬷的脾气愈来愈大,伺候她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
自然,这不讨人喜的工作落到他头上了。
一开始他只当是自己倒霉,但在长胡子男人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
电窑在一个独院里,那里有一条某个前辈挖的通路。
通路当然是被堵上了,但堵洞人偷工减料为贪几个钱往内里填黄泥,多亏那个蠢货的缘故,他有自信在一个晚上挖通。
而那一天,那许多纸只做一个瓷瓶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他会一个人在电窑里呆到深夜。
事情来得突然以至于他什么都没能准备,早日备好的在眼下却是不能去取,真要出去就只能白身走了,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不决,但他牢记父亲的教诲: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原本的计划,说实话成功率是不高的,只能说是赌命。
哪有眼下天赐良机来得好,不可不取!
须知,那时他十三岁了,在孤儿院算是大龄儿童了,多呆一天就多一份危险,指不定哪天就上战场当炮灰了。
至于为人类的未来牺牲自己?追随前辈先烈的脚步?听听就好,谁真信谁就是傻子!他这等流浪儿一点都不想沾这些东西,好好活着不比啥都强非要搞事啊。
有个皇帝能咋地?头上多个人就不能吃饭了?
再说了,他也没听说皇帝和贵族干啥啊,反倒是革命军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命歹,小小的就没了爹妈,兄弟姐妹也散到五湖四海,现如今世间可没人疼他了,没有人对自己好,自然是要靠自己加倍补回来,可不想英年早逝。
曹鸿心一定,就决定跑路了。
但是,失败了!
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只因为······“曹哥哥!曹哥哥!曹哥哥!”
曹鸿骤然惊醒,心脏跳得砰砰砰的,抬眼一看,顿时没好气道:“你这皮猴儿,下次再与我惊醒少不得让你受顿皮肉苦!”
“哎呀,曹哥哥这次可真的是错怪我了,这不快到驿站了。”
“驿站到了?”
那十五六岁的瘦高少年闻言眉头一皱,做西子捧心状。曹鸿懒得与这顽皮子分说,朝车窗外看去,果然看到远处青山绿水间隐约坐落着七八栋小楼,随即面色一肃,“咳咳!这次确是我错怪了。行了,别在那装了,回头带你吃顿好的就是。”
“嘿,曹哥哥,这话我可记下了,不许耍赖。”侯才俊眼睛一亮,一改方才矫揉造作之态,立时大方起来。
曹鸿眼一瞪,“把扣子系上!”
“此去谷阳你若让我丢人,我就革了你的职再让嫂子锁你半个月禁闭。”
侯才俊当即叫起来,“曹哥哥,你不能害小弟啊!”
“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曹鸿叹气,“正好让你读读书,熏陶熏陶。只恨我和嫂子当时只知道埋头工作,疏忽了你,不然就算长不成翩翩少年郎好歹也不至于一身地痞气。”
“不扯这些,不扯这些,不扯这些······”侯才俊讪讪地笑了笑,连忙跑到曹鸿身后给他揉起肩来。“曹哥哥,咋换个话题。这话题太沉重不利于健康,我娘就是整天想这些才病的。”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曹鸿气就上来了。
“你娘还不是让你这逆子气的,她出身书香门第又性子刚烈最是受不得喔龊事,谁知你这皮猴儿偏要往上凑,能不病吗?”
“如果不是我还有点人脉,早把你推到河边去了!”
侯才俊眼睛红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曹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那喔龊事我一个也不碰了。”
曹鸿又叹了口气,态度软化下来,故作生硬道:“知道错了就好,大好男儿眼光放长远点放开阔点,走阳关大道。须知,那喔龊事都是没出息的小人物干的,而且是干一辈子得永远在泥潭里打滚。”
“我知道,自当谨记哥哥教诲。”
侯才俊连连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但曹鸿是什么人物,自是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言不由衷,随即道:“你也莫在这扯谎骗我了,我知道你心思,无非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存在的必有其意义,诸如此类的话。”
“你小子从前就是,天资聪颖却不好好读书,断章取义借此证明自己倒是玩得很溜。”
曹鸿眉毛一横,“等走完谷阳这一遭,我就回淮阳,到时候就把周安给法办了,好叫你看看你心里的大状元是个什么下场!”
话罢,曹鸿冷哼一声不在言语。
而侯才俊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知道是为自己好可心里总归有点郁气,也不肯开口。
车厢内一时间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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